第十五章 赴会 (下 八)(1/2)

作品:《男儿行

第十五章赴会(下八)

“岂有此理!”前兵部侍郎李汉卿怒不可遏,跳起来大声斥责,“我家丞相满怀诚意而来,你淮扬却一而再,再而三地故意怠慢。士可杀不可辱,我等就此告辞!”

说罢,向脱脱等人使了个眼色,径自走向船尾去操舵转头。

既然轻舟无法靠近朱重九的座舰,玉石俱焚的目的,显然不可能实现了。所以不如寻个借口退回北岸,然后找机会从头再来。

他的这番反应,不可谓不迅速。然而偏偏遇上的对手是刘伯温。后者根本不做丝毫迟疑,立刻就大笑着接过话头,“哈哈,李侍郎好大的脾气!你家丞相修书相约,我家主公就不远千里从扬州迎到了徐州,并且唯恐你家丞相在途中为宵小所害,特地调了战舰前来护送,如果这样也叫怠慢的话,刘某真的不知道我家主公究竟要怎样做,才足见赤诚了!”

“既是赤诚,为何又不将座舰靠近了接洽,反而又单独派你驾船前来迎接?!”李汉卿迟疑地停住脚步,回过头,继续大声交涉。

想靠近朱重九不容易,如果这次能逼得他现身,哪怕是将座舰驶到刘基目前所在的位置,脚下快船也可能冲过去,玉石俱焚。

只可惜刘基根本不肯上当,又是微微一笑,迅速给出答案,“我家主公座舰太大,你家丞相的轻舟太小,万一不慎相撞,你想想会是什么结果?即便双方操舵者都有把握,但隔着船只叙话,以两船目前的高度,那又是何等的尴尬?!”

“呜!”李汉卿被问得两眼冒火,喉咙处比塞了块软铅还要难受。

很显然,对方是在为其无礼行为找借口。偏偏这借口,让他根本无法反驳。朱屠户的座舰,明显是由一艘福船改制而成。载重至少是两千石以上,光高出水面的舱室就分了上下两层。并且下面那层甲板距离河面也足足有一丈半,看起来宛若一座移动的水上城池。

而自己这边的快舟,载重却只有区区一百多石模样。甲板距离水面顶多只有五尺来高。若是迎头与朱重九的座舰相撞,恐怕几个呼吸之内,就被碾压成了一堆碎片。若是双方并排而行,隔着船舷说话,则朱重九绝对是居高临下,脱脱丞相却要始终仰人鼻息!

眼看着李汉卿三两句话就被驳得哑口无言,沙喇班不甘心的跳出船舱,与他以二战一,“那也不能随便派个人来,就让我家丞相跟着你们走?我家丞相又不是大总管手下败将!”

“沙将军此言大谬!首先刘某乃大总管帐下典兵参军,并非随便一个人!”刘伯温看了他一眼,笑呵呵地拱手,“其次,丞相乃前丞相,如今是从六品千户,官职仍在刘某之下。第三,丞相去年兴兵三十万南下,最后回去的恐怕还不到十万。又将山东两道送于我淮安军之手......”

没等他把话说完,沙喇班的脸已经憋成了青黑色,跳起来,张牙舞爪,“住口!那是益王和雪雪等人无能,拖累的丞相。那是朝廷昏庸,临阵换将!我家丞相,我家丞相与你家总管交战十数次,未尝一败!”

“莫非丞相不是大元朝的丞相?!”刘伯温轻飘飘了一句话,就打得他眼冒金星,“身为大元丞相,既不能内肃朝纲,又不能外御强敌。甚至连手底下的将领都约束不了,任凭他与我军暗通款曲!又有何脸面声言未败?!好在你那边的朝廷决心下得早,若是再晚些时日,恐怕连最后那十万兵马都难以保住。”

“你,你......”沙喇班的腰像大虾一样折了下去,手扶膝盖,喘息不止。内心深处,他一直认为,脱脱去年并没有吃败仗,至少在局部战斗中,都逼得朱屠户疲于应付。若不是朝中有奸佞进谗,说不定,最后的胜利应该属于自己这一边。

然而,今天被刘伯温当面逐一驳斥,他才突然发现,自己先前所坚信的那些东西,其实未必可靠。哪怕妥欢帖木儿继续给与脱脱丞相无条件的信任,从整体上,大元朝已经败了。脱脱根本就是独木难支。

“丞相只身一人上了大总管的船,谁能保证其平安回来?!”见沙喇班也哑了火,参军龚伯遂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甲板,给自己一方寻找退却的借口。

“呵呵,呵呵!”刘伯温撇着嘴摇头,“丞相莫非只是叶公好龙乎?还是心中别有所图?要知道,我家主公自出道以来,连手握重兵敌将都没有乱杀过一个。而丞相,一场大水淹死无辜何止百万,我家主公又凭什么相信,丞相对他毫无恶意?”

什么话最犀利?在某种特定情况下,大实话当属第一。因为其不带任何破绽,令人想要反驳,都无从下口。今天刘基,无疑将实话实说的威力,发挥到了极致。

的确,朱重九没有亲自来接。但提出会面要求的是脱脱,朱重九能在百忙之中,抽出功夫来到黄河上相见,已经是仁至义尽。况且朱重九素有慈悲之名,以往被他俘虏过的蒙元大将,只要不是像张明鉴那样血债累累,他都不会伤害其性命。而脱脱这边,则是恶名远播。对政敌、对以往被他击败的义军领袖,对徐宿各地的无辜百姓,出手都是残忍至极。

两相比较,会面的地点该选择谁的座舟,还不是一目了然么?换句更直白话的说,朱重九那边说他不会伤害客人,至少有他以往那些义释俘虏的壮举为明证。而你脱脱说自己这边绝对安全,绝对没有任何恶意,岂不是拿全天下的人都当成了白痴?!

很显然,朱重九不是白痴,他手下的那些谋士,也没有一个是傻子!李汉卿等人先前的种种谋划,只能说是过于看轻了他,或者说过于高看了自己。当即,龚伯遂也被问得哑口无言,手扶着舱门,摇摇欲倒。正在偷偷赶赴尾舵的李某人则如遭雷击,迈出的脚步踉踉跄跄,像酒鬼一般难以在甲板上站稳身形。

倒是脱脱本人,最初就没指望过李汉卿的办法奏效,所以如今发现自己最后的图谋也落空了,却也不至于立刻就被击垮。笑着将龚伯遂的身体推开一条缝隙,从船舱中钻了出来,冲着刘伯温遥遥施礼,“久闻江浙刘提学大名,今日得见,果然是后生可畏。在下乃脱脱贴木儿,让刘提举久等了!”

“不敢当!”刘伯温将铁皮喇叭放下,以平辈之礼还了个轻揖,“儒学副提举之职,已经是陈年旧事。如今刘某人在淮扬大总管帐下出任典兵参军,丞相如果觉得直呼名姓不妥,叫某一声刘参军即可!”

“刘参军好一张利口!”刻意设下了一个小陷阱,被对方随手就给破了去,脱脱脸色微红,“我大元待汝不薄,汝因何弃朝廷之提学,趋淮扬之参军?莫非汝真的就认定了,朱总管将来必会一跃冲霄么?”

这番话,至少又设下了两个陷阱。其一是讥笑刘伯温忘恩负义,其二,则是嘲讽他功利心太重,是为了将来封妻荫子,才抱上了朱某人的大腿。其实内心深处对淮安军没有半点忠诚。

“非也!

丞相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!”

好个刘伯温,几乎在脱脱话音落下的同时,就果断做出了回应,“名标凌烟,何人不愿?

有大好机会在前,刘某自然不能免俗!

然而刘某弃朝廷之提学,却不是嫌弃朝廷给的官儿小。

而是朝廷眼看着方谷子盘踞海上,杀人越货,却依旧要授之以显职。

刘某不能亲手刃之,却可以管得了自己,不与害民之贼为伍!”

(注1)“至于刘某后来为何又投奔了我家主公,第一,当然是看好我家主公的前程,这毋庸置疑!”

深深地看了脱脱一眼,压住此人趁机挑拨的企图,刘伯温继续大声宣告,“第二,方谷子当年杀人,不过是几百几千。

而丞相杀人,却是十万百万。

所以,刘某发誓,此生要替那百万无辜讨还公道!”

“嗯!”脱脱被憋得晃了晃,面红尔赤。但是他却不肯轻易认输,咬了咬自己的舌头,再度大声冷笑,“说得好,某杀人百万,罪大恶极。然自古赫赫之将,哪个脚下不是白骨盈野?用水伤敌者,非从脱脱而始。殃及无辜者,也远非脱脱一个。若如你所说,人人得而杀之。那些领兵打仗的将领,岂不全都该死无葬身之所?”

若是没有跟丁德兴、傅有德等人打交道的经历,说不定,刘伯温真的会被脱脱给问住。因为先前在他眼里,也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功臣名将,很少看见小人物的悲惨命运。但现在,他的视野却比先前全面了许多,亦深邃到了许多。根本不会被脱脱的问题难倒。

当即,刘伯温就又笑着向脱脱拱手,“敢问大元丞相,当日归德府,在你眼里是敌国乎?

睢阳、徐宿百姓,是大元子民乎?

刘某自问也读过一些书,却没看到用自家百姓的白骨,来堆砌战功的名将。

至于那些滥杀无辜者的下场,丞相可闻,直到唐末,天雷轰杀病牛,腹部尚有白起之名?!”

(注2)脱脱当时身为大元丞相,当然不承认朱重九和芝麻李等人割据势力,为一个可与蒙元相提并论的国家。

所以他用水淹死的,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元百姓。

只是当时在他眼里,像朱重九这样能打赢自己的人,才有资格被称为人。

普通百姓,却仅仅是户籍册上面的一堆数字而已,存在不存在,都没任何差别。

如今,被刘伯温一语戳破其中关键,心中岂能不惊雷滚滚。愣愣了好一阵儿,才喟然长叹,“刘参军说得对,脱脱当初,的确是杀了自家百姓。如今落到如此下场,却也不冤!算了,事到如今,某见与不见朱总管,都是一样。又何必自取其辱?”

说罢,意兴阑珊地朝李汉卿挥了挥手,示意后者速速调头。

他的心神,其实早在圣旨送达府邸那一刻起,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。之所以能强撑到现在,就是想着能看一看把自己算计到如此下场的朱屠户,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。然后再当面斥责朱贼一番,慷慨赴死。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千古英名。谁料没等见到朱屠户,就已经被刘基当头敲了第一顿乱棒。将心中所有期待,所有不甘和不服之处,全都敲了个粉碎!

刹那间,脱脱哪里还有勇气再去求什么名留青史?只觉得以天下之大,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。把黄河之水全都倾倒过来,亦洗清不了自己手上的血腥,摇摇晃晃,摇摇晃晃朝船舱里边走,每一次迈步,都是无比的艰难。

那刘基却还不肯就此放过他,举着铁皮喇叭,继续朗声说道,“丞相慢走!虽然丞相临时改了主意,我家大总管还有一句话,刘某想要转送与丞相。我家大总管尝说,非丞相一人,没把普通百姓当人看。恐怕大元朝君臣,也从未将天下黎民百姓当作同类。所以大元朝自立国以来,便只是蒙古人的大元。与我等华夏遗民无关,与其他各族亦无关。大元朝之亡,除了个别做奴隶做上了瘾的贱种之外,全天下人都乐见其成!”

“你!”脱脱猛地回过头,手指刘基,颤颤巍巍。他想说几句话将对方驳倒,仓促之间,却找不出任何有力有理词句来!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,嗓子里一阵阵发甜,“噗”地喷出一口血,仰头便倒!

“丞相,丞相!”李汉卿、沙喇班、龚伯遂三人魂飞天外,慌慌张张地冲过去,将脱脱从甲板上抱起。“丞相醒来,丞相醒来,休要上了那刘伯温的恶当。我等,我等这就返回北岸去,我等还有机会卷土重来!”

“呜呼——!”被折腾了好一阵儿,脱脱才长长地吐了口气,幽然醒转。“走,回去,这就回去!老四,送我回漠西!拜托你!” 男儿行 最新章节第十五章 赴会 (下 八),网址:http://www.888gp.net/9d/423.html